援越抗美战争纪实
刘树铭
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援越抗美战争，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这场战争在当时来说，既轰轰烈烈，又颇为神秘。说其轰轰烈烈，是因为当时举国上下都知道，这是“反帝反修”两大任务之一，全国人民都在为它做贡献。说其神秘，是因为具体内容又都是保密的。没有如中印边境反击战，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那样，在媒体上大张旗鼓的宣传。对外称中国后勤部队，实际上已深入越南境内。参战人员的档案内，这段经历基本上没有记录。战时立功也未向家属发立功喜报，甚至于牺牲的烈士亲属也不知道烈士安葬在何处。更多的群众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不论中越两国关系如何发展，以及后人对这场战争如何评说，毕竟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我们这些当年参战人员如今已是七十左右的老人了，我和战友们时常回忆起当年的战斗岁月，怀念牺牲在异国土地上的好兄弟。本人以一个亲历者的视角，记录了一些当年的情景，向人们介绍一些真实情况，作为对那场战争的纪念。
中国援越抗美战争概况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南越吴庭艳政权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不断对越南北方进行挑衅。越南人民在胡志明主席的领导下，为实现祖国统一，广泛开展南方游击战争。由于美国的插手，使得越南的南、北双方的战争逐步升级。一九六四年八月五日，美国以其军舰在北部湾越南沿海遭到北越海军攻击为借口，出动大批飞机和舰艇，对越南北方的沿海城市义安、鸿基、清化等地进行狂轰乱炸，使战争进一步升级，这就是称之谓“北部湾事件”。美机还多次侵入我海南岛、云南、广西等地区上空，投掷炸弹，发射导弹，打死打伤中国船员和解放军战士，严重威胁到我国的安全。一九六五年四月，越南胡志明主席秘密访华，请求中国人民的支援。毛主席、周总理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向越南人民提供全面无私的援助。
在一九六五年六月至一九七三年八月期间，中国向越南派遣了高炮、工程兵、铁道兵、扫雷、后勤等部队总计32万人（其中高炮部队就有15万余人）在越南北方执行防空作战、构筑国防工程、机场，保障铁路、公路交通运输线畅通，扫雷及后勤保障等任务。向越南北方提供歼－5战斗机，各种轻重武器及弹药，坦克，大量食品，药品和其他生活物资。训练空军飞行员及军事技术人员，建造机场、库洞、码头、公路及通讯线路，提供这些物资的总值超过200亿美元。在援越抗美战争期间，中国人民解放军有4200多人身负重伤，1446人英勇牺牲并被安葬在越南的土地上。
在此期间，美国使用了除原子弹以外的所有先进技术和武器装备。包括B－52重型轰炸机、F－105雷公式战术轰炸机、F－4C鬼怪式战斗机、F－111战术轰炸机、SR－71型机、电视制导炸弹、百舌鸟空对地反雷达导弹、小斗犬、响尾蛇战术导弹、以及重磅炸弹、定时炸弹、气浪弹、钢珠子母弹（即菠萝弹）、汽油弹，这是一场拼人力、拼技术、拼财力的战争，更是一场拼意志力的战争。
在援越抗美战争期间，按毛主席“派高炮部队入越、轮战”的指示，中国人民解放军共派遣16个高炮师，63个高炮团及5个高炮独立营分九批入越轮流作战。在越北方的海防市（保卫海港码头）、太原市（保卫其钢铁基地）、安沛市（保卫昆明至河内的铁路运输线）。共对空作战2153次，击落敌机1707架，击伤1608架。打出了国威军威，沉重的打击了美国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有力的支持了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事业。在战斗中涌现出一批英勇战斗集体，英雄模范人物和感人故事。
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七日，越南人民共和国，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南越阮文绍政权以及美国的四方代表，在巴黎签订了《关于越南结束战争、恢复和平的协定》。三月，侵越美军开始撤出越南南方。一九七三年八月，在越南执行援越抗美任务的最后一批援越部队全部撤回国内。至此，历时八年的援越抗美战争结束。
千里来集结 奉命赴越南
一九六六年六月中旬，坚守在甘肃酒泉戈壁滩上，执行某基地防空任务的我团接到命令，到云南昆明集结。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听到我师所属的其他三个团，在四月份就已赴越作战的消息。我和战友们猜测，大概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果然，到了六月初，团部通知所有人员停止休假和外出，停止个人通信（赴越一个月后恢复与家人通信），这就意味着部队要行动了。六月二十二日夜，部队的所有人员、火炮、器材、物资、车辆在某车站装车就绪后出发。列车经兰新线、陇海线、宝成线、成昆线昼夜兼程，三日后终于到达昆明。部队被安排在昆明市郊区一所不知名的农场里宿营。在这里，我们进行了入越前的各项准备：
一是进行政治教育、思想动员。在六十年代初，经过学毛选、学雷锋、大练兵、大比武等活动，那时部队的思想素质、军事素质比较过硬。但这次毕竟是上战场，真枪实弹打美帝，会有流血牺牲的，同志们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因此，政治教育和思想动员不可少。通过控诉美帝国主义在越南及我国边境的罪行，党团员带头表决心，写请战书，写血书，鼓舞士气。当然也要对个别同志重点工作。总之，要达到入越作战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出问题。
二是制定入越作战预案，报上级批准。
三是对武器装备、车辆逐台检查维修，补充弹药。
四是纪律教育，入越作战，任何行为都会影响两国、两党、两军以及两国人民之间的关系。除了要严格执行保密纪律和我军的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外，总政、总参、总后于一九六五年联合制定了《入越人员八项守则》。主要内容有：（1）尊重越南人民共和国，尊重越南劳动党，尊重越南人民领袖胡志明主席，尊重越南人民，尊重越南人民军；（2）认真为越南人民做好事；（3）爱护越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4）尊重人民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尊老爱幼，不调戏妇女；（5）不准议论越南的内部事务；（6）中越双方协商事宜，必须经团以上政治机关拟定，有关部门和代表统一处理；（7）虚心向越南人民军学习，积极配合作战，不争俘虏，不争缴获；（8）不许携带、使用人民币，不许以物换物和兑换外币。
五是轻装，主要是将个人物品进行清理。除必要换洗衣物、学习用品外，其他物品一律打包，挂上布条，上面注明姓名、家庭住址、收件人等信息，交由国内留守处保管。个人的积蓄存入银行。入越期间的津贴、薪金要做好计划，扣除每月伙食费（干部），存入银行多少，零花多少，列表造册以备入越后运作。例如本人，当时是行政23级，部队薪金标准为62元，加上在甘肃酒泉地区的补贴共69.5元（入越期间仍执行此标准），扣去伙食费12元，存入银行50元，还有7.5元则领取“军内代金券”作为零用。如果要给家里寄钱，只要填张单子交上去，有专人代为办理。战前准备工作紧张有序进行，也很全面、细致。每个同志还做了体检，验血型，身体有病的作为留守安排等等。
半个月后，部队于七月十二日清晨由昆明出发。云南省的山高路险，炮车前进比较缓慢。数日后，部队到达援越期间最繁忙的我国边陲重镇－麻栗坡。在这里，部队全体指战员换上越南人民军的军装及盔式军帽。七月十五日中午在麻栗坡吃过午饭后，即向国境线前行。当我乘坐的车辆通过一座小木桥中央标志国境线的时间，正好是下午2:30。边境线越南一侧，六名越南边防哨兵高举双手挥舞着，喊着“召各隆基”向我们表示欢迎。中越边境地区相对比较安宁，傍晚时分，接到团部就地宿营的命令，各连将炮车分别开进路边山沟的竹林、树丛中隐蔽起来。个人吃些携带的干粮，晚上和衣睡在各自的车上。第二天车队继续前进，一路上没有遇到敌机空袭。傍晚到达目的地—安沛市，各连趁着夜色，按照预案进入阵地，连夜修筑工事，整理火炮器材，架设通讯线路，做好临战前准备工作。做好这些已经是第二天的拂晓了。
战地生活点滴
安沛市为安沛省的省会城市，是越南北方的第三大城市。它处在昆明至河内的窄轨铁路线上，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发源于我国云南省境内的元江，进入越南后称为红河，流经安沛市。在战前它是座比较繁华的城市。但我见到这座城市的时候，经过美机数次狂轰乱炸，已经满目创伤、残垣断壁。所有居民全部撤到山区生活，成为一座废城。安沛地区丘陵连绵，属亚热带气候，雨水丰沛。山上竹林、树木茂盛，便于人员、火炮和器材隐蔽。入越初，部队都是住帐篷，帐篷的面积较小，又不透气，这在炎热、潮湿的夏季是很不舒适的。树丛里蛇、虫、小动物时常出没，蚊子特大，旱蚂蟥也很可怕。传说有个战士早上起床，发现席子下被自己压死一条蛇。还有半夜起来换岗，发现一条蛇盘在蚊帐顶上。这些都是偶然发生，却不常见。部队经常向战士们讲授亚热带丛林疾病防护知识，发放防护药品，避免传染病的发生。个把月后，请来当地农民，帮助我们建起越式竹屋。当然啦，建屋所需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需要事先经过当地乡政府的批准。越式竹屋虽然简陋，但宽敞明亮，透气，适合于战地生活、休息。
我们吃的粮食、蔬菜、油盐酱醋等，全部来自国内。团后勤定时组织车队到我国的边境城镇采购物品，补充给养。运回来的蔬菜都是比较耐存放的，如土豆、包菜、洋葱等。新鲜的品种运回来，只能吃一、二顿的。肉食品也就只好是罐头了，战地生活是有保障的。
部队日常仍按时作息，训练、学习、擦拭武器，按计划执行。平时保持内务整洁，每天早晨起床后，打好行军背包，生活用品摆放整齐，保持良好的生活作风。
整个部队处于二等战备状态，没有节假日，指战员只能在阵地50米以内活动，当敌机距阵地30公里时，鸣警报，部队一等战备。指战员迅速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敌机10公里左右捕捉目标，炮弹上膛。敌机临空，根据命令，众炮齐放，炮声隆隆，炮弹直指敌机。当然敌机不可能是单架次的，而是多批多架，连续攻击、投弹。那就根据命令，集中火力打歼灭战。这是战术问题，按下不表。
有时，我们得到一些美机残骸，主要是一些铝板和小零件，就利用休息时间，亲手制作纪念品。如翻砂浇铸美机模型，手工制作有美机图形的梳子，以及铝制的筷子、勺子等。虽然不精致，但意义不一般，这些物品我保存至今。
六六年的中秋、国庆及六七年的春节，我们都是在阵地上渡过的，这几个如今的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战地上也就很平常了。没有鲜花美酒，大家在一起包饺子，改善一下生活就过去了。国庆节的时候，团里宣传股的同志到阵地上，为每个人都拍了张照片，站在山坡上一棵不太高的蒲葵下，穿着越南人民军的军装（现还保存）。春节的时候，总部慰问团以及驻越大使到安沛，在师、团指挥所向参战部队全体同志拜年，给每人发了一条印有毛主席题写的“为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服务”白毛巾（本人一直珍藏）。回国前，越南政府为参战部队每位同志颁发一枚“团结、战斗、友谊纪念章”及证书，一枚“5.8北部湾事件纪念章”（本人一直珍藏）。
竹林深处炮声隆 红河岸边战“雷公”（注）
高炮防空作战，不同于地面歼敌。敌机在空中高速飞行，要击中目标，必须打提前量。要求各战斗岗位动作精准，密切配合，指挥员判断正确，指挥果断，在有效射程内，众炮齐发，在空中形成一个立体的火力网，使敌机无法逃脱。若使敌机在空中开“花”，那是高炮作战的最高境界，所以说击落敌机，那是整个炮群的战绩。
入越大约一星期后，美机即来袭击。可能是对地面炮阵地的换防进行火力侦察，敌机仅出动二、三批次，行动也很谨慎。我部当即还击，击落击伤各一架，取得首战告捷。从这以后，只要是晴天，敌机必来袭击。敌机忽多忽少，来势汹汹，不断改变战术。我们也毫不客气的予以痛击，总结经验教训，你来我迎，时有斩获。下面记录几次较大的战斗情况。
九月十一日下午，敌出动四批二十多架次对我部阵地突施攻击。首批敌机俯冲、投弹，我团迅速还击。炸弹在三连连部帐篷附近爆炸，帐篷很快起火。连部通讯员于文海同志奋不顾身冲上去扑火，不幸中弹，倒在血泊中。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战士，入伍才半年，就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这时阵地上炮声隆隆，击落击伤各一架。使得后续敌机不敢再向阵地俯冲，在我射击范围外匆匆投弹远去。
九月二十二日，美机在一架大型机的指挥下，共出动九批三十多架次，同时向安沛火车站和我阵地俯冲攻击。三连阵地中弹，连长张友华负伤仍坚持指挥战斗，阵地上也出现伤亡，更激起指战员们极大愤怒，口号声此起彼伏，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猛烈的炮火予以还击，一举击落敌机五架。击伤六架。
十一月三日，美机出动四批二十多架次，对我二连阵地突然袭击，投下大量重磅炸弹、菠萝弹（即钢珠子母弹）在人员出现伤亡，武器受损的情况下，我团奋起反击击落敌机二架，击伤二架。机枪连司机李春旺同志为保护装满物资的车辆不幸中弹、壮烈牺牲。
十二月五日，美机共出动四十批，一百一十架次，先后有七批二十八架次直接向我阵地及防卫目标进行疯狂攻击。向我三连、五连投下大量重磅炸弹和菠萝弹，造成人员伤亡，火炮器材受损，指战员们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精神，以猛烈的炮火进行还击。战斗从上午九时一直持续到下午四时。我部越战越勇、越战越强。打得两架敌机空中开花，两名敌飞行员跳伞逃生，被我俘获。这一仗是我团入越以来最为激烈的战斗，击落敌机七架，击伤十架，部队涌现出一批英雄集体和人物，如作风顽强、敢打硬仗的三连荣立集体二等功，班内出现伤亡仍坚持战斗的三连二班、四班荣立集体一等功；三连炊事班在司务长的带领下做到平时是炊事员，保障连队生活。战时是战斗员，他们冒险抢救伤员、运输弹药、顶岗战斗，荣立集体一等功。电话兵徐德祥、刘永进两同志在抢修线路中，身负重伤、爬着向前也要完成任务，鲜血染红了所爬行过的两行草地，最后壮烈牺牲，被追记一等功。
在一九六七年上半年，由于气候原因，经常阴雨绵绵，偶然有晴天，战斗也时有发生，不过规模上都不是很大。有资料显示，本人所在的高炮六十七师所属四个团，分二批入越时间共15个月（第一批六六年四月至十二月，第二批六六年七月至六七年七月），对空作战共171次，击落敌机156架，击伤142架，俘虏美飞行员6人，打出了国威军威。
对于击落敌机的战报，中越双方达成某种默契，就是所击落的敌机，掉在何地，就算该地的战果。谁发现敌机残骸，帐就记在谁的头上。打掉的敌机毫无疑问地落在越南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越南军民，也会最早发现。所以对外公布一律称之谓越军南北方某地军民一举击落美机X架。而且数量上也会“适当”增加，可达到战果辉煌的效果。当然我们自有确定战果的标准和统计，也不会去和他们争战果。反正打掉的是美国飞机，心痛的该是约翰逊。
一九六七年七月，我团奉命回国，七月十六日清晨，各连分批撤出阵地，从安沛出发。下午5：30分我乘坐的车辆通过河口国境线回到祖国，受到数千名红卫兵的欢迎。看到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心里十分激动，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晚上在河口宿营，观看了为欢迎我们的文艺演出。第二天早上离开河口继续前进，两个小时后，在某哨卡处，整个部队换装，我们重新穿上解放军的军装，戴上领章、帽徽。晚上到达云南文山市，在这里部队休整了大约一个星期，然后乘火车，经长沙、武汉、郑州、济南回到潍坊庄头营房。列车在济南停留数小时，部队受到军区杨得志司令员和首长们的接见。至此，我团的援越抗美任务胜利完成。
小注：美F-105型飞机，俯冲时发动机的声音酷似雷声滚滚，俗称为“雷公”飞机
异国他乡埋英烈
援越抗美战争期间，由于参战部队兵种、批次很多，隶属于不同军区。加上当时处于保密状态，各部队牺牲的烈士，按照两国政府协议，全部就地安葬。援越结束后，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牺牲烈士名录和安葬地的登记。以至于几十年后，烈士的亲属都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安葬在何处，无法亲临墓地祭奠。直到二○○四年初，我驻越武官利用假日时间，跑遍越南北方，全面查证烈士公墓情况。经过16个月的调查、确认，正式编制出我国援越抗美期间牺牲烈士1446人的名录。包括出生时间，牺牲时间，生前所在部队，籍贯等信息。原有公墓57座，后迁葬、合并调整为40座。
越南各级政府对援越烈士公墓的管理基本是重视的，指定专人负责管理，几十年来基本保持原来格局。大部分墓地后期进行过重修，即使在中越之间交恶的那几年，烈士公墓也没有因此遭到破坏。
我和我的战友们，时常怀念当年牺牲的好兄弟。608团牺牲的烈士共十四名，他们是：于文海、李春旺、王德松、刘照学、郑同信、周坤娃、王延成、赵殿元、芦衍增、程玉林、李国杰、高振宗、徐德祥、刘永进，长眠于越南安沛省安沛市安平乡郎达援越抗美烈士公墓。本人所在的高炮67师其他团的六十名烈士分别安葬在安沛市的两座公墓内。
二〇一一年十月高炮67师部分援越老同志及烈士亲属，自发组团赴越安沛为烈士扫墓，代为我们了却心愿。
二〇一二年七月
作者：刘树铭，校晚晴社成员、校关工委五老志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