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龍子》别解
楊菊生
【提要】 公孫龍的物位思想,是名位思想的理論基礎。他通過對君臣關係
的分析,認爲君臣當位則國家治(通),君臣錯位則國家亂(變)。在對堅白
石、白馬的分析中,公孫龍洞察出個别與一般的差異,並採用剥離“繁辭”
(堅、白)的方法,發現了“獨而正”(石、馬)的共相。他認爲萬物以形分類,
“物莫非指”猶“物莫非形”;“指”是共相,是“一般物”,它存在於“個别物”
(物指)中,又不同於“個别物”。“指非指”是“白馬非馬”的公式化表述。
“離堅白派”與“合同異派”的對立和鬬争基本上不存在。
公孫龍,戰國時趙國人。枟公孫龍子枠一書,現存六篇,除枟跡府枠一篇爲後人
介紹他的生平事蹟外,其餘五篇應爲公孫龍本人撰寫。一般認爲,公孫龍是唯心
主義詭辯家,故常被列爲批判對象。本文擬對枟公孫龍子枠提供另一種解讀方
法,進而對公孫龍其人其思想給以重新評價。
一 物位思想:名位思想的理論基礎
所谓物位思想,是指萬物産生出來後,在自然界大家庭中,必有一赖以生存
的空間或位子。物位思想也可稱爲物格思想,是説天下每一物皆處於一定的時
空位置,猶如網絡中的一個方格,中藥店中的一個藥櫃或藥盒。天生我物必有
位。枟名實論枠説:“天地與其所産者,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實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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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其所實而不曠焉,位也;出其所位非位,位其所位,正也。”這段内容,描述了萬
物從産生到對號入座的全過程,與枟周易· 序卦傳枠“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
天地之間唯萬物”相似,强調了世界的物質性及其運行規律的客觀性。比較起
來,公孫龍的論述更爲全面而深刻。他提出了他的物位思想,强調了萬物“位其
所位”的重要性。具體來説,公孫龍在這裏表達了四層意思:“物也”句是説,天
地萬物是客觀存在;“實也”句是説,萬物適時生長,形成實體;“位也”句是说,萬
物形成實體後,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上去,勿使位子空著;“正也”句是説,只有位
其所位,才是正道。
對於這段内容的錯誤解讀,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認爲公孫龍説的
“物”是没有物質性内涵的,它是天地萬物的創造者。這以侯外廬等爲代表。他
們斷言公孫龍所説的“物”,乃是“天地萬物的最後原因,似是‘神’的代名詞”。①
在他們筆下,客觀存在著的、涵蓋了“天地與其所産者”的“物”,被消解得無影無
蹤;與此同時,“物”升天變成了“神”,變成了“最後原因”的造物主。他們説,
“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中的第一個“物”字,就是枟指物論枠中的“指”:這個
“指”是個“觀念的東西”,它可以“直接轉化爲‘物指’,無須借物而顯现”;而當
這個“‘指’轉化爲‘物指’”後,“因而有‘物’”,才有“‘天地與其所産者’的個别
的物概念”。②他們先把“物”神化爲“指”,再由“指”物化爲天地萬物,爲我們描
述了造物主的“造物過程”。他們用柏拉圖的理念論解讀公孫龍所説的“物”
字,其結果必然走上否定客觀世界、肯定上帝存在的歧途。這是對讀者的一種誤
導。二是認爲“不過”和“不曠”是正名的原則和標準。這以龐樸爲代表。他將
“過”字解讀爲“過分”,即多了一點什麽;將“曠”字實際解讀爲“欠缺”,即少了
點什麽。例如以馬命白馬,則爲“過”;以白馬爲馬,則爲“曠”。前者多了一個
“白”, 後者少了一個“白”。③其實,這裏的“過”是過錯(指發生災害),“不過”就
是没有過錯,是説在物生物(“物其所物”)的過程中,風調雨順,萬物適時生長、
結實;所以“不過”也可理解爲不失時。“曠”是空缺(指位子空著),“不曠”就是
没有空缺,是説物生物後,新生之物憑著“出生證”找到了自己的位子,是對號入
座的(“實其所實”);所以,“不曠”也可理解爲不空位。“過錯”不等於“過分”,
“空缺”不等於“欠缺”;而且不應把它們放在同一個時間點上。天地化育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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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物”,物不失時才有“實”,實其所實才有“位”,位其所位才是“正”,是有時間先
後順序的,顛倒不得。問題出在對“不過”的錯誤解讀上,即把“過”字當作“過猶
不及”或“言過其實”中的“過”字理解;並由此導致對“不曠”的錯誤解讀,因爲
“少了一點”與“多了一點”是相對應的。將“不過”解讀爲没有過錯,古籍中並
非鮮見。如枟周易· 繫辭上枠:“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枟墨經· 經説
下枠:“知狗不重知犬,則過;重則不過。”枟荀子· 正名篇枠:“辨異而不過,推類而
不悖。”將“不過”解釋爲不失時,也可以從古籍中得到印證。如枟詩· 小雅· 魚
麗枠:“物其有矣,唯其時矣。”枟管子· 白心篇枠:“天不爲一物而枉其時。”這也就
是枟荀子· 天論篇枠中所説的“天行有常”的意思。
枟名實論枠的主旨是物位其位,即物之名與物之實相當;也就是彼之名只用
於彼之實,此之名只用於此之實,不可“彼且此”或“此且彼”。以牛馬爲例,牛之
名只用於牛之實,馬之名只用於馬之實,不可“求牛則名馬,求馬則名牛”(枟吕
覽· 審分篇枠)。公孫龍的本意是强調概念的確定性、同一性,不可混淆概念,導
致名實不當。再以白馬與馬而言,公孫龍不僅從概念的内涵上認定白是“命色”
的,馬是“命形”的,所以命色命形的“白馬”不同於命形的“馬”;他還認爲,“求
馬,黄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黄黑馬不可致”,則從黄黑馬的可致與否,也就是從
槪念的外延上强調白馬止是馬類中的一種馬,白馬不等於馬。公孫龍還説,“有
白馬不可謂有馬”,等於説,“有白馬不可謂兼有黄黑馬”;也就是説“有白馬”就
“只有白馬”,並不包括有其他顔色的馬。“馬”涵蓋了白黄黑等“各種馬”,“不
可謂有”就是“非有”,所以“有白馬不可謂有馬”,可説成“有白馬非有(各種)
馬”,再去掉兩個“有”字,就簡化成“白馬非馬”。因此,“白馬非馬”可看作是
“有白馬非有(各種)馬”的緊縮語。但一般解讀時,將“白馬非馬”説成“白馬不
是馬”;並認爲只能説“白馬是白馬”,不能説“白馬是馬”,否則就是“彼且此”或
“此且彼”了。這樣,“白馬”和“馬”之間的關係,原本是相容的從屬關係,被曲
解爲不相容的排斥關係。這决不是公孫龍的本意。“白馬非馬”不是“白馬是
馬”的反命題。“白馬非馬”中的“非”字,本爲“非有”,也就是“無有”“没有”,不
可用否定判斷詞“不是”來解讀;這裏是“異於”或“不同於”“不等於”的意思,
枟白馬論枠中“異黄馬於馬,是以黄馬爲非馬”就是明證。事實上,“白馬是馬”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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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一判斷藴含在“求馬,黄黑馬皆可致”中,公孫龍爲了表達自己觀點的需要,故意
將白馬隱去。公孫龍並未否定“白馬是馬”的存在權。④ 應該説,“白馬是馬”和
“白馬非馬”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可以同真。這就是説,“白馬”是“馬”﹙中
的一種馬﹚,但“白馬”和“馬”不是同一概念,兩種説法都正確。馮友蘭説,“白
馬是馬”和“白馬非馬”這兩個命題都是真的,並没有衝突:“白馬是馬”的馬是就
這個名詞的外延説的,“白馬非馬”的馬是就這個名詞的内涵説的;“白馬是馬”
的馬是就具體的馬説的,“白馬非馬”的馬是就抽象的馬説的。這是對的。但蔡
尚思卻批之爲“是非不明,主次不分”,持論有失公允。⑤
公孫龍的物位思想,肇始於枟禮記· 祭法枠所説的“黄帝正名百物”和枟書
經枠的“取類正名”。物有屬類分野,人有尊卑上下,不管是物是人,各位其位,那
麽天下就太平了。公孫龍就是這樣,從物到人,論證物和人“位其所位”的重要
性。因此,他的物位思想,實在是正名、定分即名位思想的理論基礎。在枟名實
論枠中,公孫龍特别强調“正位”“當位”,反對“出位”“非位”。這種守位思想直
接源于枟周易枠,如枟鼎卦· 象傳枠:“鼎,君子以正位凝命。”枟坤· 文言枠:“君子黄
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枟蹇卦· 彖辭枠:“當位貞吉,以正邦也。”其實正名
就是要正位,或者説通過正位達到正名的目的。當你這個“實”坐在該你坐的座
位上,實其所實,就是名實相當,叫做“正位”或“當位”。但如果你坐到别人的座
位上,或與别人的座位互易了,叫做“錯位”或“易位”;如果你的座位被别人强佔
了,對别人來説是“佔位”,而你就“失位”了;如果你坐到較前較好的座位上,那
你就“越位”了。凡此種種,都是不允許的。因爲位非其位,名實不當,就會發生
混亂。所以要正名,要正位。公孫龍説:“其正者,正其所實也;正其所實者,正
其名也。”這是説正名就要正實;而正實就要實其所實;實正了,位其所位了,名
也就正了。“正其所實”,不是要改變“實”的内容和性質,而是要改變“實”所處
的位置,使此在此、彼在彼,不出位、不錯位。如果你這個“實”坐錯了座位,實非
其實,你就該重新對號入座。名位具有相對穩定性,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是不變
的。所以正名一般不是要改變名位本身,而是要改變實體所處的位置。還應看
到,在人類社會關係中,名位一經確定,必有行爲準則相隨;而行爲準則是人類活
動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産物。正名就是要求人們按行爲準則辦事,謹言慎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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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就是要求人們把自己的言行關進名位的籠子裏,非禮勿爲。所以正名的關鍵
是你這個“實”必須實其所實,位其所位;也就是找准自己的位子,走正道。從這
個意義上说,正名對於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是需要的。孔子很看重正名,把正名
看做“爲政”的頭等大事,以期循名責實、各位其位,達到克己復禮、求治反亂的
目的。那種“用舊名以正新實”“用主觀的名去糾正客觀的實”的説法,⑥ 實在是
對孔子正名思想的一種曲解。
正名之要,務在“定分”,也就是“定位”,即分尊卑、上下、貴賤、賢愚。枟周
易· 繫辭上枠:“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在孔子看來,名位
的尊卑上下,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他修枟春秋枠“以道名分”。管子認爲,“義者,
謂各處其宜也”,而“明分以喻義之謂也”(枟心術上枠),意思是説,能分君臣上
下,就是明事理、知禮義。荀子則從自然和實踐的角度論證了“群而有分”的重
要性和必要性:人是群居性動物,“群而無分則争,争則亂,亂則窮” (枟富國
篇枠);原因是“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贍)”(枟王制枠)。他並引用枟尚書·
吕刑枠“維齊非齊”的話,認爲只有不齊,才能齊。慎到也從財物佔有的角度,論
證了“分”的重要性。他舉例説,“今一兔走,百人逐之,由分未定”,而“積兔滿
市,行者不顧,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⑦ “分已定”,説明所有權已定,就争不起
來;而“分未定”必争。因此,定分定位,正名正位,則萬物各得其所,各位其位,
各守其職,就不會出亂子,而錯位、佔位、越位等等,乃是致亂之道。春秋無義戰。
孔子生於亂世,君不君、臣不臣等事時有發生。他主張正名,主張君君、臣臣、父
父、子子,企圖以此來消除各種社會亂象,按周禮要求,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他
修枟春秋枠,爲使亂臣賊子懼。儘管他相信天命,思想保守,但並不頑固。他對
“禮”的看法,有繼承,有發展,是與時俱進的;他還讚揚湯武革命,認爲“順乎天
而應乎人”。⑧他的人治理念,即使在今天,在規範人們的行爲準則方面,仍有積
極意義。公孫龍的物位思想,爲孔子的正名思想作了深層次的詮釋,他告誡人們
説,正名就是要實其所實,位其所位,做到君象君,臣象臣,從而使比較抽象的正
名主義變得具體而具有可操作性。
枟跡府枠中説公孫龍疾名實之散亂,欲“以正名實而化天下”。而枟名實論枠
是專門論述名實問題的,可以認爲這是一篇反映公孫龍思想的具有綱領性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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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章。抓住欲“以正名實而化天下”這條紅線,則枟公孫龍子枠可解可讀;背離這條
紅線,勢必肢解公孫龍的思想,做出錯誤的解讀和判斷。“純邏輯論”便是一例。
温公頤説,公孫龍“擺脱了正名主義的政治邏輯,而把邏輯純化”,“從純邏輯觀
點出發,不帶有政治和倫理意味”。⑨ 果真如此嗎? 在公孫龍自己的言論和文章
中,不乏對政治和倫理的高度關注。枟莊子· 秋水篇枠中説,公孫龍自稱“少學先
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難道這與政治、倫理無關嗎? 枟名實論枠結尾處他寫
道:“至矣哉,古之明王! 審其名實,慎其所謂。至矣哉,古之明王!”公孫龍認
爲,古代賢明的帝王正確處理了名實關係,把國家治理得很好,讚美之情,溢於言
表,難道不帶有强烈的政治傾向性嗎? 宋濂枟諸子辨枠説公孫龍“傷明王之不興,
疾名器之乖實..冀時君之有悟,而正名實焉”,確認他的思想是帶有政治和倫
理意味的。在枟通變論枠中,公孫龍假物取譬,專論君臣關係和國家治亂問題,説
明他是非常關心政治和倫理的(詳見下文)。公孫龍還以“正名實”爲思想武器,
以“化天下”爲政治抱負,積極參與了一些社會政治活動。如他駁趙惠王“偃
兵”,助趙責秦王“非約”,勸燕昭王“偃兵”,勸梁君勿濫殺無辜,勸平原君拒虞卿
爲其“請封”等。⑩公孫龍繼承了孔子的正名傳統,求治反亂,具有明顯的儒家思
想色彩。他既不是如晋人魯勝所説,爲孫詒讓、梁啓超諸人認同的“祖述墨學”
的墨家,因爲他主張分上下、正名位,而墨子倡導“兼相愛”“僈(無)差等”;更不
是如郭沫若、楊榮國諸人所説的屬於道家,因爲他主張離堅白、别同異,而莊子倡
導“萬物與我爲一”,不辨是非。漢人司馬談始創“名家”之名,將研究過名實關
係且能言善辯的人(辯者)稱作名家,這樣一來,戰國時代多數思想家都被囊括
在内,公孫龍自然名列其中。胡適認爲,“古無‘名學’之家,故‘名家’不成爲一
家之言”皕瑏瑡。這話有一定道理。因爲辯者們各是所是,各非所非,不成一家之言,
怎麽能稱“一家”呢? 能稱“一家”的,應在宇宙論、人生論或認識論中某一方面
有獨特而一致的見解,如儒家講“仁義”,墨家講“兼愛”,道家講“無爲”,法家講
“刑法”。名家是個大雜燴,它彙集了各家各派的思想家。在中國哲學史、思想
史中,當各思想家一一被其祖師爺認領後,名家門中就止剩下被稱作詭辯家的惠
施和公孫龍兩人了,故詭辯家幾乎成了名家的别名。唯一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荀
子和公孫龍均是同時代趙國人(公孫龍約比荀子年長22 歲),止見荀子將惠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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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和鄧析“捆綁”在一起批判,未見如今人那樣將惠施和公孫龍“捆綁”在一起鞭
撻。雖然,荀子也批評過“牛馬非馬”和“堅白同異”,但很難斷定這是針對公孫
龍的。荀子對公孫龍網開一面,究其原因,莫非他們在思想深處原本是一家———
儒家?
二 治亂理論:君臣當位則治(通),君臣錯位則亂(變)
枟通變論枠是公孫龍文章中最怪誕的一篇,諸如“二無一”“雞三足”“左與右
可謂二”“羊合牛非馬”“牛合羊非雞”“青以白非黄”“白以青非碧”等命題,令人
不知所云。其實,説怪也不怪,只要明白這裏的名詞、形容詞和數詞一二,均是比
喻就行了。龐樸認爲:“通變論,即通達變化之論,其目的在於弄通變化的道
理。”皕瑏瑢此話有兩個問題:一是如果“通變”一詞是通達變化之意,那麽視“通”即
“變”,“變”即“通”,是兩個字義相同或相近的字組成的合成詞,只有通達變化
一義;二是如果“通變論”是弄通變化之論,那“通變”一詞就成爲動賓式詞組,也
僅弄通變化一義。其實,公孫龍筆下的通變二字,字義相對甚至相反,“通”非
“變”,“變”非“通”;也不能組成動賓式詞組,這與枟名實論枠中的“名實”、枟堅白
論枠中的“堅白”、枟指物論枠中的“指物”一樣,均是兩個字義相對或相反的字組
成的合成詞。“通變”一詞,源于枟周易枠。枟繫辭上枠:“一闔一闢謂之變,往來不
窮謂之通”,“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這裏“變”是變化、變革,
“通”是通達、通暢,是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發展變化過程中的兩個既相銜接、又
有實質性區别的不同階段。枟繫辭下枠:“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裏的“變
則通”,並非“變即通”。這句是説,“易”的原理是當走入困境後就要變革,變革
才能通暢,通暢才能長久。在枟通變論枠中,公孫龍參照枟周易枠,賦予通變二字以
特殊的含義:“通”是指君臣當位,政通人和;“變”是指君臣錯位,變亂頻仍。簡
言之,“通”是治,“變”是亂。具體而言,馬、黄比喻“通”,雞、碧比喻“變”。因
此,枟通變論枠是公孫龍論述國家治亂興亡的一篇文章。枟通變論枠也可説是枟治
亂論枠或枟興亡論枠。
“二無一”是本篇主題。譚戒甫認爲,“白馬非馬”就是“二無一”。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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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認爲,“白馬非馬”乃是“二非一”,並説“枟通變論枠的‘二無一’也就是‘白馬非
馬’的數字上的衍變”。杜國庠則解釋爲“當概念構成時,構成這個概念的因素
概念不能夠和它同時作爲獨立的概念而存在”,這就是説,兩個“一”構成“二”
時,已失去原來“一”的獨立意義了。龐樸把“二”明確地看作是“全體”,“一”是
“部分”,故“二無一”就是“全體中不再存在部分”。屈志清則倒轉過來,認爲
“一”是全體,“二”是部分。皕瑏瑣實際上,這裏的“二”和“一”跟數量基本無關,其意
義相對或相反:“一”是比喻一致、協調、和諧,“二”是比喻差異、分離、變亂。例
如枟墨經枠中將“異”分爲二、不體、不合、不類四種,“二”爲異之首。枟經説上枠解
釋道:“二必異,二也。”據侯外廬等統計,枟論語枠中“異”字凡八見,並指出:“此
八‘異’字皆可訓‘二’,訓‘貳’,訓‘離’,而與‘一’爲對待語,與‘二’爲同義
語。”皕瑏瑤因此,“二無一”是説當出現分離、變異時,就無一致、和諧可言了。把這種
思想應用於國家、社會,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國不可二主”。類似的説法,在
先秦典籍中不勝枚舉。枟管子· 霸言篇枠説:“使天下兩天子,天下不可理也;一
國而兩君,一國不可理也;一家而兩父,一家不可理也。”(“兩”義同“二”)枟明法
篇枠又説:“主行臣禮則亂,臣行主道則危”,“上下無分,君臣同道,亂之本也”。
所以主張“威不兩錯,法不二門”。枟慎子· 德立篇枠詳細分析了國亂、家亂的根
源是“兩”,所以“立天子者,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者,不使大夫疑焉;立正妻者,
不使嬖妾疑焉;立嫡子者,不使庶孽疑焉。疑則動,兩則争,雜則相傷,害在有不
在獨”。枟荀子· 致士篇枠則認爲:“隆一而治,二必亂。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
而長久者。”枟成相篇枠甚至認爲“一而不貳爲聖王”。所以主張“修道而不貳,心
結於一”。枟吕覽枠中也有較多的關於“二無一”的論述,結論是:“一則治,兩則
亂。”(枟執一篇枠)因爲“二”與“貳”通,故“二心”同於“貳心”,“叛臣”也稱“貳
臣”。總之,“二”是形容矛盾、分離、變異的那種狀况,在一個亂象叢生、争鬥不
息的國家裏,怎麽會有安寧、祥和之“一”呢? 這就是公孫龍“二無一”命題的
本意。
公孫龍認爲,國家出現“二無一”的那種狀况,主要是君臣矛盾、君臣錯位引
起的;君不君,臣不臣,國必亂。公孫龍以左右、羊牛、青白及其結合方式爲喻,論
述了君臣關係的變化;又以一二、馬雞、黄碧爲喻,論述了治亂(通變)之不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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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果。這裏,“右”和“左”有貴賤、上下、强弱的區别。枟史記· 廉頗藺相如列傳枠
張守節枟正義枠正義云“秦漢以前,用右爲上”。“以右爲尊”的習俗,大概是從
枟黄帝内經枠中“人左手足不如右强也”的自然規律中引申而來。公孫龍以“右”
喻君,以“左”喻臣。所以“陪臣執國命”就是“左與右可謂二”,意謂處於下位的
臣子越權凌駕于君王之上,國家就不得安寧了。這裏的“與”和下文的“合”
“以”等字,兼有連詞和動詞的作用,在它們前邊的詞是處於主動地位的結合者,
後邊的詞是處於被動地位的被結合者,詞序的先後有著貴賤、上下、主次之分。
其次,馬、牛、羊、豕、犬、雞,古稱“六畜”,其中,馬最珍貴,牛次之,羊又次之,雞
最低賤了。這是以人的價值判斷爲根據的貴賤系列,是人爲的“物位表”。公孫
龍以“牛”喻君,以“羊”喻臣。當處於下位的“羊”越權凌駕于“牛”上時,變亂就
發生了,所以“羊合牛非馬”。“非馬”就是“無馬”。“馬”表示國家通泰,表示
“治”,所以“無馬”就是國家没有安寧了。再次,根據五行學説,青、赤、白、黑、黄
皆爲正色,這五色和木、火、金、水、土結合,分别表示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
形成東方木(青)、南方火(赤)、西方金(白)、北方水(黑)和中央土(黄)的格局,
它們之間又有相生相剋的關係。正色中,表示中央土的黄色最爲尊貴,因爲它象
徵國家社稷;而碧非正色,即所謂“驪色”(雜色),最賤。公孫龍以西方金(白)
比喻君,以東方木(青)比喻臣。金能克木,君在上、臣在下,天經地義。而當“木
賊金”時,即臣下凌駕于君王之上時,就會産生種種矛盾,變亂就會發生;其結果
是“碧”,不可能是“黄”,故“青以白非黄”。上述“青以白非黄”“羊合牛非馬”和
“左與右可謂二”(等值于“左與右非一”),均是從反面論述君臣關係及其結果
的,故稱爲“非正舉”;而“白以青非碧”“牛合羊非雞”和“右與左非二”(文中以
右與左“苟不變”表述之),均是從正面論述君臣關係及其結果的,是“正舉”。這
就是説,“非正舉”表示君臣錯位,其結果“非黄”(同“碧”)、“非馬”(同“雞”)、
“非一”(同“二”),也就是“變”,是“亂”;“正舉”表示君臣當位,其結果“非碧”
(同“黄”)、“非雞”(同“馬”)、“非二”(同“一”),也就是“通”,是“治”。上述君
臣關係的結合方式及其治亂結果如表一。表中的“正舉”(箭頭向上),表示君臣
當位,産生治﹙通﹚的結果;非正舉(箭頭向下),表示君臣錯位,産生亂(變)的
結果。其具體表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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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表一 君臣關係的結合方式及其結果
所喻喻 體結合方式及其結果
通治一馬黄
位下者臣左羊青
位上者君右牛白
變亂二雞碧正 舉
非正舉
正 舉:右與左非二(等值於“右與左則一”)
牛合羊非雞(等值於“牛合羊則馬”)
白以青非碧(等值於“白以青則黄”)
非正舉:左與右可謂二(等值於“左與右非一”)
羊合牛非馬(等值於“羊合牛則雞”)
青以白非黄(等值於“青以白則碧”)
“狂舉”是對治亂(通變)結果的錯誤選擇,如説“與其馬寧雞”“與其黄寧
碧”。但文中以正確選擇的方式出現的“與馬以雞甯馬”“與其碧甯黄”,就不算
狂舉了。至於“黄其正矣,是正舉也。其有(猶)君臣之於國焉,故强壽矣”這段
文字中的“强壽”二字,杜國庠引伍非百説,謂“壽”通“儔”,“類也”,已屬强解;
温公頤則釋爲“勉强的比喻”“强爲類比”,也是以不解而解之。皕瑏瑥其實,公孫龍的
本意清楚明白:君臣當位,上下和調,則國家繁榮昌盛、長治久安。
公孫龍的物位思想,在枟通變論枠中表現爲名位思想。他繼承了孔子的正名
傳統,將名位思想應用於君臣關係的分析,形成了頗具特色的治亂理論。在他看
來,君臣上下,尊卑分明;名位既定,不可逾越。君民臣等,只有各安其位,各守其
職,國家才會安寧;反之,則禍起蕭牆,變亂就會發生。但公孫龍將治亂問題,簡
單地歸結爲君臣矛盾、君臣錯位,忽視了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自有偏頗處。其
實,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君臣矛盾是社會階級矛盾在統治集團内部的反映。其
次,由君臣當位或錯位引發的治亂(通變)問題,在一定條件下是會互相轉化的,
治(通)會變成亂(變),亂(變)也會變成治(通)。但公孫龍似乎忽視了這種轉
化,這在文章結尾處“兩明而道喪,其無以正焉”的話中,多少流露出了這種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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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化思想。公孫龍的名位思想和治亂理論,有利於社會的穩定和國家的安定,但明
顯是爲統治集團鞏固其統治地位服務的。
三 發現共相:“獨而正”的石形和馬形
1.關於共相
作爲哲學名詞的共相,其本義是一類事物的共同形式或共同形狀。亞里士
多德以此對蘇格拉底的“一般定義”進行詮釋。他認爲共相一詞是用來“述説許
多個主體的這樣一種性質的東西”,而個體卻“不能這樣”;皕瑏瑦並認爲“没有共相
我們就不可能獲得知識”。他批評柏拉圖“把共相和個體分離開來”,説它們是
“單獨存在的”,並稱之爲“理念”。皕瑏瑧因此,亞里士多德的共相論是對柏拉圖理念
論的修正或否定。我國學術界將理念論、共相論引進後,應用於枟公孫龍子枠的
研究,開創了新局面;但常常把它們混爲一談,引起概念上的混亂。例如馮友蘭
説:“公孫龍未爲共相專立名詞,即以‘指’名之,猶柏拉圖所説之概念(Idea),即
共相也。”他並用“概念可思而不可見”來描述共相。他在對堅白石的分析中説:
“‘離堅白’者,即指出‘堅’及‘白’乃兩個分離的共相也”,“豈獨堅白離,一切共
相皆分離而有獨立的存在”。皕瑏瑨他所説的“概念”“獨立的存在”,實是理念,不是
共相。再如侯外廬等也把“指”稱作“概念”,認爲概念“實際上是‘神’的代名
詞”,“概念離事物而獨有,共相離别相而自存”;他們還認爲公孫龍把宇宙間所
有的具體事物,如白馬、驪牛、堅白石等説成是“莫非概念的自己外化”,並稱之
爲“概念外化的唯心主義”。所謂“概念外化”,就是以“概念”(理念)爲摹本,複
製出具體事物來;之所以説是“唯心主義”,是因爲“種類既不在於個體之中,共
相又在個體之外”。皕瑏瑩這是地道的柏拉圖的理念論! 這説明,我國學術界從西洋
取來的不是亞里士多德共相論的真經。用共相論解讀枟公孫龍子枠,方向是正確
的;用理念論或其變種唯實論、新實在論解讀枟公孫龍子枠,只會走入歧途。原因
在於理念先於個别、高於個别,可以離開個别而單獨存在;而共相存在於個别之
中,不可離開個别而單獨存在。前者是唯心的,後者是唯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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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2.關於“堅白石離”和“白馬非馬”
堅、白是形容詞,按照新實在論者羅素的説法,名詞貓、狗、人和形容詞白、
硬、圓都表現爲共相,皕瑐瑠那麽視堅、白爲共相是無可非議的。但亞里士多德似未
説過白、硬、圓等形容詞是共相。倒是柏拉圖將美、善、大等形容詞當作理念的。
柏拉圖有句名言:“美的東西是美使它美的。”皕瑐瑡這句第二個美字,原是形容詞,現
在指“美本身”,是理念,是單獨存在的“實體”,它已失去形容詞性質了。羅素混
淆了理念和共相這兩個概念的區别,用理念論來解讀共相論,以致以訛傳訛,我
國學術界也就把形容詞堅、白當作共相了。這是誤解。
公孫龍認爲,在堅白石中,石是形,是“定者”(儘管没有明説),是本質屬性,
規定此物是石,不是他物;堅、白是色性,是“不定者”,是修飾成分,不是物,具有
或藏或離的自離性,可以“不堅石物而堅”“不白石物而白”。因此,在堅白石中,
堅、白、石三要素有輕重之别,主次之分。枟尹文子· 大道上枠有“以通稱隨定形”
的説法,例如“好牛”:“好則物之通稱,牛則物之定形”。“好”是形容詞,修飾名
詞“牛”,是附屬于“牛”的。所謂“通稱”,就是到處適用的意思,例如“好”字還
可以去修飾馬、人等“定形”之物,稱作“好馬”“好人”,等等;换句話説,“好”是
“不定者”,有自離性。所謂“定形”,一是説牛是命“形”的,不是命色命性的;二
是説牛是“定者”,没有自離性。“通稱”與“定形”之間這個“隨”字,表明“好”止
是“牛”的一種屬性,具有遊移不定、隨遇而安的特點。“白馬”與“好牛”的詞語
組合形式相同,“白馬”也是“以通稱隨定形”的,甚至連“白”的性質也隨定形之
“馬”發生了變化。所以枟白馬論枠説:“白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
也。”與此類似,伍非百也有“以常然者寓偶然者”的説法。他説:“蓋形狀,常然
者也;色地,偶然者也。”常然者(如石、馬)好比是個家,偶然者(如堅、白)寓居其
中,成爲堅白石、白馬。皕瑐瑢偶然者就是公孫龍所説的“不定者”,常然者就是“定
者”。枟孔叢子· 公孫龍枠在説到給萬物命名時,有兩個原則:一是“先舉其色,後
命其質”;二是“貴當物理,不貴繁辭”。例如堅白石,堅、白表示石之色性,是“繁
辭”﹙修飾辭﹚,捨棄它們仍不失其爲石;“石自體”表示石之形,它是“本貭”,是
物之理,捨棄它就不成其爲石。同理,在白馬中,白是“繁辭”,馬是“本質”。古
人重貭軽辭,表示古人對事物本貭屬性的重視﹙詳見下文﹚。但現今我國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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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界一般都把堅、白、石、馬等要素稱作是“指”,是共相,没有主次之分、輕重之别;
並認爲“‘物’不過是‘指’的集合體的體現者” 皕瑐瑣,“‘物’是‘指’的聚合”皕瑐瑤。這
種覌點,與貝克萊的“存在就是被感知”、馬赫的“感覚要素論”相比較,只有主客
觀的不同,没有實貭性區别。陳憲猷認爲:“公孫龍以‘形’爲本貭之内涵,其他
各種屬性是‘形’的諸屬性在各方面的反映。”皕瑐瑥這是對的。“要素聚合論”無疑
是錯誤的。
因爲堅、白不是物,所以在自然界的“物位表”上,就没有它們的位置,也就
説不上位其所位了。再者,所謂“離堅白”,是人們因視覺和觸覺的功能差異
(“目不能堅,手不能白”)而造成感覺上的堅、白分離,只可説堅石二、白石二而
不可説堅白石三。由於堅、白皆是“不定者”,有自離性,堅、白分離進一步表現
爲堅、白離石。但這就象人們處於“失神”狀態時那樣,面對堅、白卻不知有堅、
白。此時的石,即石形,從堅白石中“脱穎而出”,表現爲神奇的“可思而不可見”
的共相。一般認爲,不僅堅、白分離,堅、白、石三要素也是各各分離的;不僅堅、
白可離石,石也可離堅、白。所以他們在解讀“石其無有,惡取堅白石乎”一句時
認爲:石可離堅離白獨自成石,不必通過堅、白而表現自己是石。但從上下文語
意看,這個反問句似針對上文“堅白域于石,惡乎離”那個問句説的:石没有了
堅、白(或藏或離),還能稱做堅白石嗎? 堅、白有自離性,可以離石;石無自離
性,不會離堅、白。此所謂跑得了“和尚”(堅、白)跑不了“廟”(石)是也。其實,
“離”止是手段,不是目的。公孫龍先説堅、白分離,後又説堅、白離石,這猶如剥
筍一般,當把堅、白等筍殼層層剥離後,剩下的就是“獨而正”的筍芯———石形
了。枟堅白論枠結尾處的“離也者天下,故獨而正”,是説天下萬物的色性都可離
物而去,所以留下的就是那獨一而純正的形狀﹙共相﹚了。因此,堅、白分離是
爲堅、白離石作鋪墊,堅、白離石又爲尋找“獨而正”的“石形”作鋪墊。“獨而
正”的“石形”,是存在于堅白石中的共相,是石類事物中的一般,尋找並發現它,
才是公孫龍主張“堅白石離”的真正目的。這在枟白馬論枠中,公孫龍認爲“獨而
正”的“馬形”,是存在于白馬中的共相,是馬類事物中的一般,尋找並發現它,才
是他主張“白馬非馬”的真正目的。這時,已回復到遊離狀態的堅或白,我們大
可不必去管它。枟白馬論枠中説:“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可以棄之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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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公孫龍還認爲,在自然界,萬物雖然各以其個體出現,卻是各以其形狀分門
别類的,即所謂“物以類聚”;而同類之物必有同一形狀,這同一形狀就是共相。
枟吕覽· 有始覽枠有“天斟(聚)萬物,聖人覽焉,以觀其類”的話,止是假託聖人
觀其物類命名罷了。因爲同一類事物必有同一形狀,故“石形”是石類之物的共
相,“馬形”是馬類之物的共相。這些剥離了繁辭的“石形”“馬形”,和其他物類
之“形”,組成了自然界大家庭。這是個“可思而不可見”的“獨而正”的共相世
界! 在這個自然界大家庭中,形容詞堅、白是不能開門立户的,因爲它們不是
“物”;堅白石、白馬等個體也不行,因爲它們不是“户主”;而石、馬和羅素説的
貓、狗、人都可以。這些都是實物名詞,都是單名,都是普遍概念,都有一定的形
狀,都是“獨而正”的共相,都可以當“户主”。如果説自然界是片大森林,那麽
石、馬、貓、狗、人就是這片大森林中一棵棵“獨而正”的共相之樹;椏杈枝葉則是
它們的屬類。凡石類歸“石家”管,馬類歸“馬家”管。拿馬類來説, 白馬止是
“馬”這棵樹上的一枝,它不能代表整個“馬家”,所以白馬異於“馬”。
類名有大小,共相有層級。這是因爲萬物門類繁多,存在著屬種關係;而且
物類越多,越複雜,屬種關係的層級就越多。“馬”和“四足獸”有屬種關係,“四
足獸”和“動物”有屬種關係,直到最高層級的達名即大共名“物”爲止(四足獸、
動物、物等可稱爲共名共相,有别于石、馬、貓、狗、人等單名共相)。層級越高,
共相概念的内涵越少,外延越大;反之,層級越低,共相概念的内涵越多,外延越
小。而處於底層的私名即個别就不是共相了。一般而言,墨家説的類名和荀子
説的共名、别名,都有一定的形狀,都是有屬種關係的,都表現爲共相。荀子所説
的“共則有共”(内涵逐步减少、外延逐步擴大)、“别則有别”(内涵逐步增多、外
延逐步縮小),就是建立在名稱之間具有屬種關係的基礎上的。屬概念和種概
念,合稱類概念。任何判斷和推理都離不開類概念。枟墨經枠上説的“辭以類行”
“以類取,以類予”,是因爲類概念之間具有屬種關係。類概念即共相概念之間
具有屬種關係,這是亞里士多德共相論的重要特徵(這導源於蘇格拉底的“辯
證”方法,即人們“聚在一起討論問題,按物件的種屬加以辨析”,見克塞諾封枟回
憶録枠;這在中世紀羅馬人波愛修的枟波爾費留枙引論枛注釋枠中也可得到佐
證)。皕瑐瑦值得注意的是,公孫龍在枟堅白論枠枟白馬論枠中,採用剥離“繁辭”(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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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即“離”的方法,從單一個别中發現了“獨而正”(石形、馬形)的共相,蘇格拉底
採用歸納法即“合”的方法,從衆多個别中發現了“一般定義”(共相);他們都是
從“個别”中發現“一般”,可謂殊途而同歸,具有同樣重要意義。對公孫龍的重
大發現,我們應給以足夠的重視,給予恰當的評價。
3.關於“離堅白派”和“合同異派”
對於公孫龍主張的“堅白石離”,多數學者較重視“堅白分離”而忽視“堅白
離石”。於是,所謂“對立物絶對對立”的“離堅白”,成了公孫龍思想的核心内
容。有“離”就有“合”,離﹙堅白﹚、合﹙同異﹚兩派論的出現,與此不無關係。
馮友蘭説:“戰國時論及辯者之學,皆總而言之曰‘合同異,離堅白’。或總指其
學爲‘堅白同異之辯’。”並據此將戰國時代辯者分爲“合同異派”和“離堅白
派”,分别以惠施和公孫龍爲首領。皕瑐瑧此論一出,學術界普遍認同。其實此論疑點
甚多,能否成立,值得討論。
疑點一:誤“别”爲“合”問題。馮友蘭兩派論的主要依據是枟莊子· 秋水
篇枠中公孫龍自謂:“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
可不可。”還有清人馬國翰輯枟魯連子枠謂齊辯士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伯;
離堅白,合同異,一日而服千人”。且不説其中並無離、合兩派對立鬬争跡象,其
資料真實性也值得懷疑。據錢穆考證,枟魯連子枠是僞書;而枟莊子枠書中内容,可
能傳抄致誤。枟淮南子· 齊俗訓枠稱公孫龍“析辯抗辭,别同異,離堅白,不與衆
同道”,與枟莊子枠説法不同。侯外廬等注意到這一問題,認爲枟莊子枠書中的“合
同異”有誤,説:“此處‘合’字應是‘别’字之誤。”這是可能的。皕瑐瑨因爲在公孫龍的
文章和有關言論中,没有涉及“合同異”的。相反,在枟通變論枠中,公孫龍認爲
羊、牛雖可稱做一類,卻是“類之不同”者;馬、雞差異大,因而“材不材,其無以
類”。這説明公孫龍是主張“别同異”的。枟墨經· 小取枠認爲辯者的六大任務之
一即爲“明同異之處”。漢人劉向枟别録枠中説:“辯者别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
不相亂。”試問,作爲辯者,不别同異,何辯之有? 辯學是别同異、明是非的學問。
公孫龍不别同異,還算是辯者嗎? 足見枟莊子枠書中的“合同異”有誤,資料有問
題。馮友蘭憑藉這近於孤證且有問題的資料,並冠以“皆總而言之曰”的概括性
語言,認定戰國時代辯者中離、合對立兩派的存在,有失偏頗。
· 259·
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疑點二:離、合相容問題。按龐樸的説法,離、合“兩個學派,形同水火,仿佛
毫無共通性可言”皕瑐瑩。如果枟莊子枠書中“誤‘别’爲‘合’”的情况没有發生,公孫
龍既“離堅白”,又“合同異”,那麽“兩個學派”就有“共通性可言”,離、合觀點可
以相容,且集於公孫龍一身。從上面的分析中可知,此種情况似不可能發生。而
惠施則不然。史料中並無直接證據證明他持“合同異”觀點,止是“歴物十事”中
的“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一事,確有明顯的“合同異”傾向。其他九事,很難説
都是講“合同異”的。例如“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
之謂大同異”一事,是講萬物“有同有異”,因爲觀察角度的不同,既有同異之分,
又有大小之别;不像是講萬物“合同異”的,因爲“合同異”的實質是“視異爲同”
“合異爲同”,有悖於“有同有異”的初衷。更值得注意的是枟莊子· 德充符枠説
惠施“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枟齊俗訓枠説他“以堅白之昧終”;又枟文選· 演
連珠枠劉峻注:“倪惠以堅白爲辭。”(倪惠即倪説、惠施)這裏的“堅白”,不可能
是指“盈堅白”,因爲莊子是帶著批評的口吻介紹惠施的。看來惠施是個矢志不
渝的“離堅白”思想持有者,而“合同異”思想充其量不過是他思想中不很重要的
一部分。儘管如此,似可説明離、合兩種觀點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相容的,並非
針鋒相對。如果這樣,那麽“形同水火”的離、合兩個學派的存在與否,不是大可
懷疑嗎?
疑點三:訾應記載問題。如果離、合兩派確實存在,就應該留下相互論戰的
記載。如象枟吕覽· 淫辭篇枠枟孔叢子· 公孫龍枠記有孔穿和公孫龍“相與論於平
原君所”,或象枟莊子· 齊物論枠中記有批評公孫龍的指、馬之喻,或象枟莊子· 秋
水篇枠記有魏牟以井底之蛙批評公孫龍,使他無話可説,只好逃走,或象枟史記·
平原君列傳枠記有“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類似的情况,竟没有發生
在惠施和公孫龍之間,豈不怪哉? 至於枟莊子· 天下篇枠記有惠施以歷物十事
“曉辯者”,“天下辯者相與樂之”,辯者們也以二十一事“與惠施相應,終身無
窮”,表明惠施與辯者們在這些論題上觀點還比較一致,辯者們對惠施止是應
之、樂之,鮮有争之、辯之者,没有發生“形同水火”的那種不愉快情况。文中雖
提及公孫龍爲“辯者之徒”,但似不在“曉辯者”之列,談不上他曾與惠施論戰過。
疑點四:“堅白同異之辯”問題。枟荀子枠書中多次提到“堅白同異”,枟莊子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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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枟史記枠稱“堅白同異之辯”。馮友蘭認爲“堅白同異之辯”是指離、合兩派對立
説的,這未免望文生義。因爲“離”雖是“合”的反義詞,但“堅白”不是“同異”的
同義詞,故“離堅白”不是“合同異”的反命題。“堅白同異”確是先秦時期辯者
辯論的兩個專題,且由來已久,可以上溯到楊朱時代。枟莊子· 駢拇篇枠説:“駢
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遊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 而楊、墨
是已。”楊朱約比公孫龍早75 年,楊、墨﹙家﹚進行堅白同異之辯時,公孫龍尚未
出生。皕瑑瑠堅白同異之辯,不是堅白與同異之辯,而是堅白之辯和同異之辯的合稱。
枟莊子· 胠篋篇枠中的“頡滑堅白,解垢同異”就是指此而言的。堅白之辯,有離、
盈兩派;同異之辯,有别、合兩派。“離堅白”和“别同異”,觀點相近;“盈堅白”
和“合同異”,觀點相近。不妨將前者稱做“離别派”,後者稱做“盈合派”。而
“離堅白”與“盈堅白”,“别同異”與“合同異”,觀點相反,是對立的,争論主要發
生在它們之間。楊朱“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在堅白同異之辯中,似
應屬於“離别派”,公孫龍是這派代表;墨翟“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在堅白
同異之辯中,似應屬於“盈合派”, 莊子可做這派代表(見表二)。
表二 堅白同異之辯及代表人物
派 别堅白之辯同異之辯代表人物
離 别 派離 堅 白别 同 異公 孫 龍
盈 合 派盈 堅 白合 同 異莊 周
而所謂的“離堅白派”與“合同異派”的對立和鬬争,猶如隔山打虎一般,因
爲它們不在同一個平臺上,不存在捉對廝殺的條件;即使有所攻訐,本質上仍是
堅白之辯和同異之辯。與離、合觀點可以相容一樣,盈、别觀點也不是針鋒相對
的。例如墨家重視“類”的區别,後期墨家内部更有“堅白同異之辯”,並相謂“别
墨”。侯外廬等認爲,歷代研究者不知施、龍所持論旨針鋒相對,是因爲將辯者
二十一事都當做公孫龍一派的論題,遂不能與惠施的歴物十事相分别,並引明人
方以智的觀點,認爲施、龍的觀點是對立的,從而論證馮友蘭離、合兩派論的正確
性。其實,將惠施的歴物十事均作爲合同異論題已經不妥,將辯者二十一事劃分
爲“離堅白”和“合同異”兩類也十分牽强。要之,用非此即彼的兩分法,將戰國
· 261·
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時代的具有豐富思想内涵的辯者論題,分别貼上“離堅白”“合同異”標籤,缺乏
科學根據。公孫龍“善爲堅白之辭”,可視他爲歷代離堅白思想的代表者。惠施
竟“以堅白之昧終”,這個合同異派首領實在不夠稱職。那種“惠施雖以‘合同
異’名家,並非不言‘堅白’”,“施從‘合’的觀點談堅白同異,龍從‘離’的觀點談
堅白同異”的説法,實難自圓其説。皕瑑瑡龐樸則認爲,公孫龍的“‘離堅白’的觀點,完
全包含在惠施的‘合同異’的觀點中,雖然是作爲對立物”,更叫人匪夷所思。皕瑑瑢且
惠施本人約比公孫龍年長50 歲,惠施去世時公孫龍才兩歲(錢穆:“施、龍之年
輩不相及,其未能相交遊”),相互對陣的可能性幾乎爲零,這一出“關公戰秦瓊”
式的好戲,似無上演的背景條件。
四 “指”即“形”:打開枟指物論枠的一把鑰匙
枟指物論枠是公孫龍文章中最難讀的一篇。文章開頭的“物莫非指,而指非
指”,是本篇的總綱。其後句“指非指”中的兩個“指”字,不可能同義;“而”字是
轉折連詞,故前句中的“指”字必與後句兩個“指”字中的一個同義,一個不同義。
句式或爲“物莫非A ,而A 非B ”(甲式),或爲“物莫非A ,而B 非A ”(乙式)。
由於下文中有“使天下無物指,誰徑謂非指”一句,意思是“因爲有‘物指’,才去
説‘非指’”,故“物指”可視作與“非指”等值。將“物指”代入“指非指”中,則成
“指物指”,可知“指非指”中前一個“指”字實爲“物指”。於是,“指非指”變形爲
“物指非指”,“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可寫成“物莫非指,而物指非指”。句子屬
乙式。弄清“指非指”實爲“物指非指”,對弄清“指”字含義和解讀全文,起著至
關重要的作用。
枟指物論枠全篇269 個字中,“指”字竟有49 個之多。上文説過,馮友蘭把
“指”字解讀爲共相,這很有見地;但同時他把共相和理念搞在一起,也没有説清
楚爲何“指”是共相。後來的研究者們多半以“概念”或“觀念”解之,不但含糊
不清,而且有與柏拉圖的理念論没有劃清界限之嫌。要弄清“指”字的確切含
義,還得從萬物的特徵談起,並搞清形與名、名與指、指與形等三種關係。
· 262·
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1.形、名關係:名出於形
遠古之初,混沌一片,無物無形無名。枟老子枠五十一章説:“道生之,德育
之,物形之,勢成之。”意思是説萬物靠道生德養,並獲得形狀,自然成長。枟周
易· 繫辭上枠:“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可見器物都是有形的。枟荀
子· 解蔽篇枠:“萬物莫形而不見。”枟正名篇枠幾乎把“物”和“形”等同起來:“異
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玄紐。”枟莊子· 天下篇枠也有“形物自著”的説法。可見物
必有形;有形是萬物的基本特徵。但“物”有二態,“形”有二義。作爲有形實體
的“天地與其所産者”,是物中的具體的個别事物,它們有形有體,我們稱之爲
“個别物”;作爲個别物組成之屬類,是物中之一般事物,它們有形無體,我們稱
之爲“一般物”。與此類似,“形”的基本義有形體和形狀。“形狀”是人們從一
類事物的衆多“形體”(個别事物)中抽象而得的共同形狀即共相,是人們“知其
象則索其形”(枟管子· 白心篇枠)和“摹略萬物之然”(枟墨經· 小取枠)的結果。
它是虚象,不是實體。摩崖上的人形石刻,白紙上的人形圖畫,均是概念化的
“人”(“兩足而無毛”);它是共相,雖不可見,但存在於所有活生生的具體人中,
我們能説世界上没有“人”嗎? 枟墨經· 經説上枠説:“物,達也,有實必待之名也。
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於是實
也。”不管是私名(個别物)還是達名、類名(一般物),都是反映“實”的,或者説,
都是客觀存在的反映。一般物是客觀事物的一種特殊存在方式。理念論與共相
論的根本區别在於:理念論認爲一般物可以離個别物而獨存,共相論認爲一般物
不可離個别物而獨存。
有形就有名。枟管子· 心術上枠:“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姑(詁)形以形,
以形務(侔)名”。這是説,物本有形,形必有名,應根據萬物的各種形狀來形容
萬物,根據萬物的各種形狀來命名萬物。這裏的“形”字明顯具有一般或共相的
性質。枟管子枠又認爲:“以其形,因爲之名,此因之術也。”即根據萬物之形狀命
名萬物,是一種順應自然的命名方法。枟尹文子· 大道上枠也説:“名生於方圓”,
“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名者也”,確認名從形來。對此,吕思勉在枟先秦學術
概論枠中也作了精闢的論述。他説,“物已既成,必有其形”,“名出於形”;並説:
“人之所以知物者,特此形耳。形萬殊也,則各爲之名。名因形立,必與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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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綜觀世界各民族的原始文字,無不是象形文字(周有光稱“形義文字”),例如埃
及的古文字。我國現在使用的方塊漢字,其中很多是象形字;所謂“六書”,就是
以象形爲基礎的六種造字方法。象形,就是描摹實物形狀,枟墨經枠稱作“擬實”;
而“擬實”就是“擬形”,即枟周易· 繫辭上枠所説的“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枟墨
經· 經説上枠還舉例説:“名若畫虎也。”意即畫出的虎之形,即爲虎之名。這與
牛、馬之名産生於牛、馬之形是一樣的。篆書中虎、牛、馬三字分别寫成、、
,可説是最簡明的動物肖像畫。因爲名從形來,逐漸出現了“形名”一詞。譚
戒甫説:“因爲凡物必有形,再由形給它一個名,就叫‘形名’。”又説:“‘形’即是
物的標幟,‘名’即是形的表達;物有此形,即有此名。”皕瑑瑣這表明,古人在辨認萬物
並給以命名時,特别重視萬物的外部特徵,視其爲本質屬性。莊子説:“萬物皆
種也,以不同形相禪。”(枟寓言枠)赫胥黎也説:“生生者各肖其所生。”(見嚴復譯
枟天演論枠)這是因爲物形内含有物種的不同遺傳信息。尹文説“牛則物之定
形”,公孫龍説“馬者,所以命形也”,都認爲牛、馬之名來源於牛、馬之形。伍非
百在論述枟墨經枠“命之馬,類也”時説:“命之馬者,以其同形狀而名之。”可見,
同類必同形,同形必同名。反之,殊類必殊形,殊形必殊名。因此,形和名是密不
可分的:名出於形,名可代形,名即是形。在孫武的兵法中,形和名成了可以相互
替代的一種治軍禦敵手段﹙詳見下文﹚。
2.名、指關係:名可代指
枟墨經· 經説上枠説:“或以名示人,或以實示人。舉友富商也,是以名示人;
指是霍(鶴)也,是以實示人也。”這是説,人們交流思想有兩種方式,一是用“名”
舉實,二是用手“指”實。用“名”舉實是在物名産生以後,是一種比較間接、比較
文明的交流方式,時空限制小;用手“指”實只限於眼前事物,是一種相對直接、
相對原始的交流方式。枟指物論枠認爲:“天下無指者,生於物之各有名,不爲指
也。”這是説,之所以天下無指,是因爲天下萬物已各有名稱;既然有了名稱,何
必再用手去“指”呢? 這也就是説,天下本來是有“指”無“名”的,現在變爲有
“名”無“指”了。顯然,這裏的“指”是動詞,是以手指物之“指”。這表明:先有
“指”,後有“名”;“名”是對“指”的替代。從“指實示人”到“舉名示人”,實在是
先民們在生産、生活的實踐中被倒逼出來的。這可從“名”這一字的産生,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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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其端倪。枟説文枠:“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
命。”這是説,白天,人們可以指著實物示人;到了夜晚,所示之物變得模糊不清,
甚至看不見,人們只好給它起個名呼叫之,以名示人了。這就是荀子在枟正名
篇枠中所説的“制名以指實”。隨著名越來越多,人們“聲出口,俱有名”(枟墨
經· 經説上枠),人類開始走向文明。至此,人類社會完成了“名”對“指”的替
代,“無名”世界變成了“有名”世界。但公孫龍似乎仍沉湎於過去的“無名”世
界,企圖返樸歸真,故意以“指”代“名”,而要説“物莫非指”了。但此“指”非彼
“指”:“指是霍也”中的“指”表示動作,“物莫非指”中的“指”表示共相,詞性、詞
義都發生了實質性變化。枟爾雅· 釋言枠:“指,示也。”邢枟疏枠:“示,謂呈現於人
也。”“指”字的字義已從手部指示動作變爲物象的自我顯示。因此,“物莫非指”
是説萬物莫不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形狀;“物莫非指”猶“物莫非形”。而“名”出
於“形”,“物莫非形”也可解讀爲“物莫非名”。“物———指———名”的命名模式
其實是“物———形———名”的變相形式。公孫龍所説的“物之各有名”,在“物”
和“名”之間,是跳不過“形”或“指”這個中間環節或中介作用的,句意與吕思勉
所説的“形萬殊也,則各爲之名”相當。這裏的“形”和“指”都表現爲共相,“名”
則是它們的語言表達形式。
3.指、形關係:指即是形
萬物皆有形,有形便可指;可指必是物,物如其所指。從“指”到“形”有一個
機制轉换問題。當人們順著手指的方向注視前方某一物時,被指的物形被反射
回來,映入人們的眼簾,這物形便是被指的東西,就是“所指”。“指”(動詞)的
東西成了“所指”(相當於名詞),這猶如“畫”(動詞)的東西成了“畫”(名詞)一
樣。故“所指”便是“形”。“物莫非指”其實是“物莫非如所指”的簡化,與“物莫
非形”等值。由於“指”即是“形”,故“指物論”也可説成“形物論”,是專門論述
“形”(共相)與“物”(包括“一般物”和“個别物”)的關係的。“指”即是“形”,是
解讀枟指物論枠、打開枟指物論枠之門的一把鑰匙。
其次,作爲共相的“指”必然是“形”(形狀)。上文説過,公孫龍在對堅白石
和白馬等個體的分析中,洞察出個别與一般的差異,提出了“堅白石離”和“白
馬非馬”等著名命題,並且採用剥離“繁辭”(堅、白)的方法,發現了“獨而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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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共相(石形、馬形),再以“指”名之。在這裏,形、指和共相是等值的(馮友蘭認定
“指”是共相,惜其未與“形”掛鈎)。在枟指物論枠中,“指”字在一般情况下表現
爲共相的“形”。如“天下無指,物無可以謂物”:堅、白等色性若没有石形、馬形
等“定形”之物作載體,天下就没有堅白石、白馬了。又如“指也者,天下之所
無”:單純的不含色性的石形、馬形,即所謂“石自體”“馬自體”,是“可思而不可
見”的,也可説是天下所無的。再如“且夫指固自爲非指”:石形、馬形等共相以
堅白石、白馬等“非指”﹙物指﹚顯示出它們的存在。
再次,我們還可從莊子批評公孫龍的一段話中,知道“指”即是“形”。莊子
説,“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
馬之非馬。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枟齊物論枠)原文指、馬對舉,作用相同。
郭沫若認爲,這裏的指、馬“止是一個符號”(枟十批判書枠)。這是有道理的。那
麽是個什麽符號呢? 莊子説:“天地,形之大者也”(枟則陽篇枠);尹文説“牛”是
物之“定形”,公孫龍説“馬”是“命形”的。看來,這個符號就是“形”:天地是大
形,萬物是一個個小形。在莊子看來,所有天地萬物,都是没有什麽本質區别的,
只有形狀大小的不同。但“形”有虚實之分,形體不同於形狀。因此公孫龍在講
“物莫非指”的同時,强調了“指(物指)非指”,即個别不同於一般。“指非指”可
以看作是“白馬非馬”的公式化表述。
物、物指、指、形、名關係示意圖
上圖是物、物指、指、形、名五者關係示意圖,基本上由左、中、右三個三角形
組成。左:物(一般物)是指(共相),物指(個别物)不等於指(共相),物(一般
物)是物指(個别物)的抽象。中:“物莫非指”猶“物莫非形”,形和指是等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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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右:物(一般物)———形(形狀)———名是一般命名模式,物(一般物)———指(共
相)———名是變相命名模式;名是形和指的語言表達形式。
與上文有關,附帶要論及的是“形名”與“刑名”問題。一般辭書和論著中都
認爲“形名”等同於“刑名”。清代東吴人王鳴盛雖持此説,但他强調:“刑非刑罰
之刑,與形同,古人通用,刑名猶言名實。”皕瑑瑤裘錫圭在研究馬王堆枟老子枠甲乙卷
本前後佚書時指出:“其實‘形名’指事物的本形及其名稱,跟刑法根本無關。”皕瑑瑥
戰國末至秦漢間,以商鞅、韓非爲代表的法家思想佔統治地位,刑名法術思想盛
極一時,遂以“刑”代“形”,“刑”與“形”通用,“形名”和“刑名”從此混淆不清
了。其實,刑名法術思想與“以形務名”的形名思想無涉,與“循名責實”的正名
思想也有本質上的區别。“刑名”一詞,常見於漢人筆下,馬王堆是西漢墓,帛書
將“形名”寫成“刑名”,也就不奇怪了。在法家思想集大成者韓非的文章裏,“形
名”變爲“事名”,與“名實”同義(以事爲實,以言爲名)。如枟二柄篇枠:“形名者,
言與事也。”枟主道篇枠:“有言者自爲名,有事者自爲形。”伍非百認爲:“以形名
之原則,用之于刑當其名,則變爲刑名。此後世‘刑名’二字之所來。”皕瑑瑦這一説法
基本符合歷史事實。因此,將“形名”與“刑名”等同起來是不妥的。
“形名”一詞,最早見於枟孫子· 勢篇枠:“鬥衆如鬥寡,形名是也。”曹操注:
“旌旗曰形,金鼓曰名。”即所謂“言不相聞故爲鼓鐸,視不相見故爲旌旗”。“形
名”在這裏是號令三軍的一種治軍禦敵手段:或舉旗或擊鼓,則進軍;或偃旗或
鳴金,則收兵。形、名雖異,但其傳遞信息的功能是一樣的,可以交替使用。
枟莊子· 天道篇枠説:“形名者,古已有之,而非所以爲先也。”雖然古逸書上
已有“形名”一詞的記載,但最早恐不會早於枟孫子枠。因爲莊子文章的内容,從
明大道、明道德、明仁義、明分守、明形名、明因任、明原省,直到明賞罰,上承老子
的道家思想,兼收孔子的儒家思想,歸結於明賞罰的法家思想,可以看做是一種
道家思想向法家思想發展的過渡形態,而孫武差不多與老子、孔子同時代稍晚之
人。裘錫圭把稷下學派的田駢、宋鈃、尹文等人稱作道法家,而道法家都是講形
名的。皕瑑瑧因此莊子見到的古逸書其實並不很古,很可能出自哪位道法家之手。馮
友蘭將這裏的形名二字解讀爲“某人者,形也;某職者,名也”,可備一説。皕瑑瑨
歸納起來,我們把“形名”一詞的發展演變,粗略地分爲三個階段。大致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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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國前爲“物名階段”,戰國時爲“事名階段”,戰國後爲“刑名階段”。物名階段
“以形務名”,是文明社會之緣起;事名階段“循名責實”,是正名主義的産物。而
刑當其名之“刑名”,與原先之“形名”已大異其趣,幾乎風馬牛不相及。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知道公孫龍對名實論、治亂論均有獨到見解。尤其是他
在洞察個别與一般差異的基礎上,對個别與一般的關係作了較詳盡的分析。他
採用剥離法,發現了“獨而正”的共相(形狀),與蘇格拉底採用歸納法發現“一般
定義”即共相具有同等重要意義。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求治反亂,欲以正名
實而化天下,積極參與一些社會政治活動。他不僅是當時頗有影響的思想家,也
是當時知名的政治家。但由於公孫龍採用當時辯者們常用的苛察繳繞、正言若
反的表達方法,他的真知灼見不爲常人所理解,學術界長期以來多半以唯心主義
詭辯家目之,成爲批判對象。譚戒甫將公孫龍所行事,與蘇秦、張儀各持詭辯、玩
弄人主、以要厚利高爵相比,認爲“其正邪高下,殆猶天壤之差”,並歎曰:“嗚呼!
龍誠才智之君子也,孰謂詭辯之雄者乎? 其妄膺不美之名而爲後世所詬病,蓋亦
冤之甚矣。皕瑑瑩其評説不爲過也。錢穆則稱公孫龍爲“賢人”“君子”,讚揚他“恂工
退讓,不溺仕宦”。皕瑒瑠馮友蘭也曾爲惠施、公孫龍説了句公道話:“他們在某些問題
也帶有一些詭辯的傾向,但不能歸之於詭辯流派。”皕瑒瑡筆者懷著崇敬的心情研讀
枟公孫龍子枠並寫成此文,冀望學術界給公孫龍其人其思想以應有的歷史地位。
這也是一個對傳統文化能否予以客觀評價並給以發揚光大的問題。
2014 年5 月31 日於無錫鴻山
注 釋
① 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枟中國思想通史枠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 年版,第448 頁。
② 同上書,第448—453 頁。
③ 龐樸枟公孫龍子研究枠,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49—79 頁。
④ 同上書,第78 頁。龐樸認爲:“公孫龍止是否定‘白馬是馬’的存在權,他還提不出任何‘改
善’這個判斷的辦法。”
⑤ 蔡尚思枟論公孫龍的違反辯證法—駁馮友蘭先生論“白馬非馬”枠,枟哲學研究枠1981 年7 月。
⑥ 温公頤枟先秦邏輯史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11—17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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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⑦ 引自枟吕覽· 順勢篇枠。
⑧ 枟論語· 爲政枠:“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
世可知也。”又,枟周易· 革卦枠中的枟彖辭枠相傳爲孔子所作。
⑨ 同注⑥,第52 頁。
⑩ 參見枟吕覽枠中的枟審應枠枟淫辭枠枟應言枠及枟莊子· 逸文枠枟史記· 平原君列傳枠。
皕瑏瑡轉引自龐樸枟公孫龍子研究枠第103—108 頁。
皕瑏瑢同注③,第26 頁。
皕瑏瑣參見譚戒甫枟公孫龍子形名發微枠、郭沫若枟十批判書枠、杜國庠枟便橋集枠、龐樸枟公孫龍子研
究枠、屈志清枟公孫龍子新注枠。
皕瑏瑤同注①,第184 頁。
皕瑏瑥同注⑥,第52 頁。
皕瑏瑦〔英〕羅素枟西方哲學史枠上卷,商務印書館1991 年版,第213 頁。
皕瑏瑧枟西方哲學原著選讀枠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 年版,第58 頁。
皕瑏瑨馮友蘭枟中國哲學史枠上册,中華書局,1961 年版,第258—261 頁。
皕瑏瑩同注①,第454—471 頁。
皕瑐瑠同注皕瑏瑦,第212—213 頁。
皕瑐瑡同注皕瑏瑧,第73 頁。
皕瑐瑢伍非百枟中國古名家言枠﹙上﹚,謂:“蓋形狀,常然者也;色地,偶然者也。以常然者寓偶然
者,名之所以止繁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年版,第75 頁)
皕瑐瑣同注⑥,第41 頁。
皕瑐瑤周文英枟中國邏輯思想史綱枠,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第7 頁。
皕瑐瑥陳憲猷枟公孫龍子求真枠,中華書局1990 年版,第36 頁。
皕瑐瑦同注皕瑏瑧,第59—232 頁。注意:馬與白馬有屬種關係,白與白馬無屬種關係。
皕瑐瑧同注皕瑏瑨,第268 頁。
皕瑐瑨同注①,第458 頁。
皕瑐瑩同注③,第120 頁。
皕瑑瑠楊、墨“堅白同異之辯”,莊子未做具體説明。墨家主“盈堅白”,當時“不歸楊則歸墨”,可推
知楊朱主“離堅白”。
皕瑑瑡同注①,第417—419 頁。
皕瑑瑢同注③,第118 頁。
皕瑑瑣譚戒甫枟公孫龍子形名發微枠,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1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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枟公孫龍子枠别解
皕瑑瑤王鳴盛:枟十七史商榷枠卷五枟史記五之二枠。
皕瑑瑥裘錫圭枟馬王堆枙老子枛甲乙卷本前後佚書與“道法家”枠,枟中國哲學枠第二輯,三聯書店
1980 年3 月,第72 頁。
皕瑑瑦枟中國古名家言枠﹙下﹚,第770 頁。
皕瑑瑧同注皕瑑瑥,第76 頁。
皕瑑瑨同注皕瑏瑨,第404 頁。
皕瑑瑩同注皕瑑瑣,第155 頁。
皕瑒瑠錢穆枟惠施公孫龍枠第39 頁,轉引自枟中國哲學史文集枠,吉林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第
149 頁。
皕瑒瑡同注③,第111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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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 第三十四卷
《公孫龍子》别解
作者: 楊菊生
作者单位: 南京財經大學
刊名:
国学研究
英文刊名:
年,卷(期): 2014(2)
引用本文格式:楊菊生《公孫龍子》别解[期刊论文]-国学研究 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