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甘家遗失宋版《金石录》之迷
（南京财经大学 甘櫯 2020.8.25）
我们知道，在南京甘家故居内，有一座名扬大江南北的藏书楼——津逮楼。对于津逮楼收藏的宋版《金石录》，曾引起社会众多关注。疑惑随之而来，如此珍贵的绝世孤本，怎么就轻易被人带出甘家的？多年以来，此事始终困扰着诸多正直的爱书有识之士。甘家遗失宋版《金石录》，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金陵之地，自古为文化渊薮。当年，甘熙的父亲甘福，在继承祖上万卷古籍图书的基础上，建了一座自家的藏书楼。经过近半个世纪的节衣缩食，奔波于吴越之间搜罗古籍善本，积书多达16万卷。道光十二年（1832）春，甘家建成了津逮楼，主要用于集中存放家中收藏的金石彝鼎和古籍善本。清代嘉道年间，与阮元并列儒林之冠的钟山书院主讲程春海，为此楼亲题匾额。甘福编有《津逮楼藏书目录》凡十六卷，嘉庆进士泾县朱兰坡（朱存）为之作序。当年津逮楼的常客有：乾隆进士姚鼐、孙星衍；嘉庆进士程春海、伍长华、张敦仁、朱兰坡；道光进士马沅。以及清代南京著名诗人、学者朱绪曾、胡心斋、邢竹心等等。津逮楼成为当时诸多名儒大家最喜爱的文坛雅集之地，正所谓“家有梧桐树，招得凤凰来”。当年的津逮楼，可谓金陵古都具有标志性的一处文化高地。
然而，甘家的津逮楼不幸毁于1853年的兵燹。虽然当年为保护津逮楼的珍藏，在躲避战乱的匆忙之中，甘家人也采取了一些措施，转移疏散了少部分珍贵图书及藏品。但毕竟无法将津逮楼的大部珍藏转移，其损失可想而知是相当惨重的。待到战乱平息之后，甘家以甘炳（字竹笙）、甘勳（字元焕）为代表的后裔，曾不遗余力地试图恢复津逮楼旧观，并将散失的津逮楼遗存进行过一番收集整理。终因损失太过惨重，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拟建一个“小津逮楼”。正是因为有甘炳、甘勳他们，不辞辛劳、呕心沥血的收集整理了津逮楼的珍贵遗存，从而使津逮楼的部分古籍善本才得以保存至今。功莫大焉！
1951年初，甘家故居大院拟用于筹建中的某院校教员集中居住，甘家上下百余口人必须分散寻找新的住处。当时我爷爷甘鑫（字贡三）是家中主事的家督，我父亲甘浏（字南轩）身为长子，在全家即将搬离故居繁杂的具体事务上，责无旁贷地亲自打理操持。尽管此时家中有些忙乱，但作为世代书香门第传人的甘贡三，最牵挂的还是如何处置家中津逮楼的遗存。
我爷爷甘贡三曾含泪嘱咐我父亲：“老祖宗留下的津逮楼藏书，我们是没法全部带走了，这可是甘家的传家宝啊！其他的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书不能不要。”随即说了三条处置措施：第一，将各房存放的津逮楼遗存书籍，全部集中起来存放，各房不得私自留下；第二，把他的内侄、时任东南大学教授的卢前（字冀野）找来，对集中起来的津逮楼遗存书籍进行甄别，挑出特别重要的古籍图书等打包带走；第三，带不走的一般书籍，联系书铺处理掉。这一决定既痛苦又“残忍”。
下雨偏逢屋漏。此时，卢前正卧病在家，甘家只好将甄别图书的事暂且搁置下来。我父亲为尽快落实安置家人住处，又忙着四处寻找房源。这段时间，也是我父亲忙里忙外最辛苦的时候。正当此时的某一天，我父亲和爷爷都不在家，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人，说是甘家表亲卢前介绍来的朋友，一个是姓赵的水利部工作人员，一个是姓马的经营旧书的书商。他们自称都是喜爱读书的人，听说甘家要搬家，帮甘家查看并估价旧书的。家里有个高管家，听说是甘家表亲卢前介绍的，来人又是干部，又是读书人，也就让这两人进到了家中集中存放书籍的房间。这两人一进房间，看到满屋都是古籍书，随即兴奋地翻找起来。高管家并不清楚，这些书还没来得及经过挑选，也不太懂古籍书的珍贵价值。就知道最后都要处理给书铺的，也就稀里糊涂放任他们自己翻看了。就这样，高管家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裹夹着几本旧书，说是要买下自己看，便匆匆离开了甘家。后来，由此就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国文化界的一个大事件：已失传几百年的赵明诚、李清照合著的孤本龙舒郡斋版《金石录》，在南京甘家被人以处理普通旧书的价格给“买走了”。再后来，对此事的流言在网络上传播的就更加离谱。其中许多不实之词，甚至发展到对千百年来形成的金陵书香门第的甘家，进行损誉和污蔑。甘家人之所以一直以来不愿意揭露此事的真相，但并不代表没有真相。为正视听，甘家只能将当年宋版《金石录》，如何被别有用心之人，悄悄裹夹在几本明代书籍中带离甘家的真相说出来了。
《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是作为读书之人必须遵循的圣贤古训，是读书人必备的道德良心与品格，在不同人生境遇时，都能坚守“仁，义，礼”的原则。四书之首《大学》开篇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读书之人，必须首先贯彻做人之道，弘扬内心的善，才可期成就大学问。欺世盗名，终究不得长久。
然而，当年乘甘家搬离故居大院忙乱之际，通过悄悄裹夹的手段，将宋版《金石录》带离甘家的人来讲，则完全背离了读书之人必须遵循的圣贤古训，既缺失了做人的基本道德，也违背了读书人本应有的良心与品格，令其斯文扫地，而甘愿沦为见利忘义的小人。
我们可将此事做一个简要的复盘与分析：
第一，但凡是喜爱读书之人，或是喜爱收藏古籍图书之人，都是非常关注古籍图书版本的。也应该十分清楚哪些属于稀缺的古籍善本，哪些属于一般常见的书籍。可以说，这是任何一个喜爱图书之人最起码的“基本功”。具有这样“基本功”的赵某和马某，见到满屋子的古籍图书会怎么呢？当然是首先翻阅寻找，其中是否存有稀缺珍贵的古籍版本。更不用说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识别版本的“高手”。既然被他们这样的“高手”发现了传说中的宋版《金石录》，而且在书界久闻其鼎鼎大名。再说，此书自失传以后，始终无人有缘得见。清初，冯文昌家藏宋刻残本十卷（即卷十一至二十），密而藏之，特刻“金石录十卷人家”一印。以后传至朱文石、江立、鲍廷博、赵魏、阮元、汪诚、韩泰华、潘祖荫诸人，均刻同一印记，无不视为人间瑰宝。可见，能得到其中十卷者，已是收藏界具有了“傲视群雄”的偌大资本。更何况，甘家的这套《金石录》，则是全套完整的三十卷龙舒郡斋的宋代刻本，其珍贵程度用“价值连城”来比喻亦嫌不足。可想而知，面对如此巨大的一笔“意外之财”，其贪念之心尤如魔鬼一般扰乱其心智，让他们兴奋的浑身发颤，站立不稳。什么儒家先贤的古训，什么君子之道，什么做人的品格，都被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第二，网上传言说，当赵、马这两个不速之客，乘甘家主事人外出之时，将宋版《金石录》带离甘家后，甘家人得知家中来过不速之客，曾随即进行查问，结果却没有发现宋版《金石录》。这可能吗？当时家里的高管家禀告我父亲说：“卢前的两个朋友来挑选了几本古旧图书，已将书带走了”。我父亲甘浏当即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此前并未委托卢前介绍人来家中购书，怎么事先也没打招呼呢？随后便去找到那个在水利部工作赵某，询问被他带离甘家的是些什么书？
问题来了，明知是价值连城的宋版《金石录》，如果真的拿出来给“甘家大少”过目，那还了得？人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还上过金陵大学，据说与他交往甚密的金大同窗好友，如吴白匋等都是文坛厉害的角色。更要命的是，“甘家大少”还是卢前教授的亲表弟，一旦卢前知道了非得将《金石录》要回去不可。于是乎，赵某拿出几本同时从甘家带回的明万历刊本《江宁县志》等书，糊弄了一下，而甘家的五册三十卷宋版《金石录》，以及《金石录》的书籍夹板，根本就未见其踪影。等我父亲回到家中，将此事回禀我爷爷甘贡三，我爷爷又带信把卢前给训斥了一通。谁知道，此事并未了结，更严重的情况很快又掀起了一场风波。
第三，事情没过多久，从甘家“觅得”宋版《金石录》的赵、马二人，相互之间争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据说书商马某想要把书拿出来卖个好价钱，赵某则想要自己留下来收藏。为了私下平息这场风波，想将书留下私藏的赵某，提出先将这部古籍请人鉴定。于是赵某四处找“高人”鉴定。
问题又来了，既然是想鉴定该书的版本价值，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进行。其实不然，因为此事背后隐藏着见不得人的“不干净”。当初，赵、马二人是借“卢前教授朋友”之名进入甘家，却又欲将宋版《金石录》占为己有。为什么不就近在南京当地找“高人”鉴定此书？非得舍近求远。悄悄跑到上海等外地找人鉴定呢？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当事人心中有鬼，所以才会在行为上表现出一种作贼心虚的状态。网上就此事则有一段话可以证实此情不假：「赵某“不愿多人知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四，经赵、马二人这样一闹，甘家收藏的宋版《金石录》终于被曝光于世，再也隐瞒不住了。甘家收藏的宋版五册三十卷《金石录》，已在世间失传数百年，明清两代均未见其踪迹。该书上还钤有“金陵甘福梦六氏藏”；“ 甘福之印”；“一字德基”；“子孙永保”等藏印，卷末还保存有甘福之子甘煦追摹其父的画像一帧。由于此书太过珍贵，赵某四处请“高人”鉴定此书的事，惊动了国家文化部，后来该书不久被时任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部长的郑振铎，从上海亲自带去北京。最终，甘家津逮楼遗存的宋本《金石录》，被收藏于国家图书馆。
第五，当甘家人得知，自家珍藏的宋版三十卷《金石录》，被居心叵测之人，以“极其奸诈”的手段夹带出甘家的事情之后，非常震惊。士风日下，人心不古。同时也为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谲诈虚伪的所谓“读书人”感到不耻，正因如此，甘家人对于赵、马二人的所作所为，以及后来演绎的一出恬不知耻的“捐献国宝”的闹剧，不屑一顾。经过此事之后，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古籍部）来人商谈，欲将甘家遗存的古籍图书交由他们保管，并承诺在图书馆内辟出一地，专设甘家所藏书籍。甘家人可随时来图书馆查阅使用。我爷爷考虑到能为津逮楼遗存找个“长久安身之处”，仅仅将津逮楼遗存的部分古碑帖留下，家中其余所有的古籍图书，连同书柜全部交给图书馆保存。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我爷爷甘贡三最后精心保存下来的津逮楼遗存古碑帖，在“文革”中被抄家时，当作“封建四旧”给烧毁了。
尽管如此，甘家津逮楼历经沧桑，历代先祖节衣缩食收藏的古籍善本和金石彝鼎散失殆尽。但我爷爷甘贡三还是经常宽慰家人，虽然津逮楼遗存的《金石录》被骗走了，但最终被国家收藏。其他遗存的古籍图书也交给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保存下来。甘家人始终无愧于自己的家乡南京！
